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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傅晚渔将动作放得最轻,上下打量着两个人所在的位置。

公平起见,床自然是一人一半,她睡里侧,顾岩陌睡外侧。

此刻,两个人居然在他的地盘儿。

傅晚渔心虚不已。

下一刻又发现,她手臂环着的腰,腿搭着他的腿。

她几乎冒汗。

她睡觉有时候一整夜一动不动,怎么睡着的,醒来的还是怎么个卧姿;有时则因为心烦意乱,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就把被子盖一半搂一半。

眼下……这是把他当被子搂着了?而盖在身上的簇新锦被,有他清冽的气息。

不对,她的被子呢?她做贼似的慢吞吞收回搂着他的手臂、搭在他身上的腿,正愁着怎么把他手臂拿开的时候,头顶上方传来他轻轻地笑。

傅晚渔因着怀疑是自己跑到他这边来的,不免气短,索性一声不吭,要回自己那边。

顾岩陌却将她带回怀里,“这样不好么?”嗓音有着初醒的沙哑,透着些许慵懒,很是悦耳。

“……”没什么不好,可也没什么好。她又不喜欢他,这样搂搂抱抱的,算是怎么回事?

顾岩陌见她闷头不语,笑意更浓,主动伸出手臂给她枕着,觉得这样她会更舒服些。

“我自己过来的?”傅晚渔按捺下不自在,抬脸看着他。

“不然呢?”他反问。

“你不介意?”

“废话。”

“哦。”傅晚渔揉了揉眼睛,沉默一会儿,又手脚并用地搂住他,“我还困着呢,接着睡吧。”语毕,小手拍了拍他的背。

顾岩陌心里大乐,很想亲一亲她光洁的脑门儿,但是,忍住了。

傅晚渔阖了眼睑,放空心绪,不多时,睡意袭来。

不就是搂着睡么?一次和几次有什么区别?他不计较,她也没什么好扭捏的。

话说回来,只要他没有逾矩的举动,这样其实挺舒服的。

这具身体也落下了不少伤病,体质畏寒,到了冬日,手脚冰凉。和他睡一起,手脚暖烘烘的。

嗯,就把他当个温被子的小火炉吧。

顾岩陌把玩她长发片刻,过了一阵子,见她居然真的睡着了,唇角徐徐上扬成愉悦的弧度。

该是被他拉着手有些烦躁的缘故吧,她昨晚睡着之后,仍是没好气,抱着被子烙饼似的来回折腾。

到了后半夜,她稀里糊涂地把被子踹到了床尾。

他起身给她拿被子的时候,她就摸索着到了他这边,很不讲理地抢被子。

他莞尔,为了被子不被她全抢去,伸手拽住。

两个人都一样,不盖被子也不会觉得冷,但是,习惯就是睡觉要盖被子,不盖会很别扭。

她抢了几下,没法子抢到手,只好懵懂地迁就实情,咕哝着钻进他的被窝。

他从不会与好运气作对,当下躺回去,把小气包子搂进怀里。

她再折腾的时候,他便搂紧些,她好几次挣不动,也就完全老实下来。

上一次抱着她,也就是唯一一次抱着临颖,是在军中,战捷之前。

她及笄那年深秋,随着敌军败势越来越明显,皇长子不再满足于坐在中军帐当傀儡统帅的情形,一再寻找亲自上阵杀敌抓获敌军将领的机会。

是那块料也行,关键他真不是。

他和她不好直接说出让皇长子难堪的话,只能明里哄劝,暗里防贼似的防着他,但在时时出兵的沙场,没可能不出纰漏。

一次,敌军有意对皇长子放出消息,称已无心恋战,要化整为零,分散撤离,首领当夜会带三百兵士,走小路离开。

这是不可能的事,偏生皇长子就信了,趁着顾岩陌率领将士夜袭敌营的时间,点出三千军兵,去追击敌军首领。

结果自然是中了埋伏。敌军如若俘虏皇长子,战局就会扭转——不论如何,大周得要脸面,不能让皇室子嗣沦为敌国的阶下囚。

他们是在夜袭期间得到了消息。当下别无选择,下令撤退,赶去援救皇长子的路上,他做了缜密的部署。

相对于来讲,那次的营救,是他在南疆所经的最凶险也最狼狈的一战——打心底觉得灰头土脸的,因为皇长子不是一般的缺心眼儿,更不是一般的贪功冒进。

恨不得撕了皇长子,却还要拼上性命去救。他如此,她亦如此。

大体上来看,是有惊无险。敌军设埋伏不成,反遭三支精兵先后冲杀,伤亡不小。

只是,罪魁祸首皇长子是敌军精锐志在必得的猎物,助皇长子脱险,委实费了些力气,折损了百余名白日里还在一起谈笑的将士,她更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舍身相救,替皇长子受了一剑。

这已是她第二次因为皇长子负伤。

他抱着她回军营的时候,她便已陷入昏迷。

因她在军中,随行的医官自然有医术精湛的医婆和女侍卫。

他将她放在榻上,交给医婆,随后站在她账外,静立着等候。

那期间,女侍卫端出了满目猩红的铜盆,拿出了被鲜血染红的衣物、白棉。

他将手握得骨节声声作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能度过这一关也罢了,若不能,定要让皇长子以最残酷的方式死于敌军之手。

终于,医婆给她包扎好了,走出来告诉他,说伤势虽重,却不会危及性命,请他放心。

他唤来下属,连发数道军令,随后进到她账中,遣了女侍卫,独自守在她床前,亲自照看。

她伤在背部,侧躺着,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不断地沁出汗来。

他反复用帕子给她擦拭。

夜半,医婆送来一碗煎好的汤药,要喂她服下。

他说我来吧,你去忙你的。

医婆称是出门。

他唤她几次,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目光涣散,轻声说好疼。

他说我知道。

她却说你不知道的,我不是伤口疼。

他说我知道,真的知道。

她牵了牵唇,又说真冷。

他说把药喝了好么?喝完药会好一些。

她轻轻点头,挣扎着坐起来,下一刻就要跌回去。

他忙揽住她,让她倚着自己,端过药碗。

她小口小口地喝完了,随后,小脑瓜蹭了蹭他的肩,微笑,说这样比较舒服。

没来由的,他的心疼转为心酸,说那就这样,我抱着你。

她说好。

他便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怀里,用被子裹住她,反复问有没有碰到伤口。

她说剑伤而已,伤口不大,没事的。

他知道她其实有些神志不清,可还是问,怎么会那么傻,为何要舍身救皇长子。

她断断续续地说,不救怎么行啊,他再不是东西,也是主帅,他要是死了,军心会乱,战捷之日会拖延,军中会有更多的伤亡。弟兄们的命,远比我和他的命矜贵。

他动容,到那时才确定,她对皇长子,并没什么手足情分,两次舍命相救,为的是免去可能带给袍泽的隐患。

十五岁的女孩子,却是心怀大义。

那时亦确定,他对她,自单纯的喜欢到了爱。

她掩在被子下的手动了几下,有些沮丧地说,手串不见了。

他是知道的,她长期戴着一串佛珠,是她生母乔皇后亲手做给她的,珠子上用微雕篆刻着经文。

他说我会帮你找,找不到的话,我给你做。

她缓缓地阖了眼睑,过了好一会儿,语声低不可闻地说,不用了,人都会不见,何况一个物件儿。

没过多久,她陷入昏睡。

他抱着她到天色微明,见她面色转好,只是双唇很干燥,轻声哄着她喝了几口水,小心翼翼地让她躺回到床上。

他看了她良久,返回自己的营帐之前,吩咐女侍卫进来照看。

小家伙是最高贵的金枝玉叶,生命力却如杂草一般坚韧旺盛,没几日就活蹦乱跳了。

话里话外的,她根本不记得那一晚的事。

战事到了收尾阶段,军务繁忙之至,他与她并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也就无从主动说起。

只是,答应过她的事,却记在了心里。

派人寻找过她的手串,没有结果。

战捷回到京城之后,得了空便开始学习微雕。

那门手艺,绝非一蹴而就的事,闲时事情也不少,就拖拖拉拉的,过了一年左右才学成,可以亲手做一些物件儿。

要送给他的小公主的礼物,自然力求完美,容不得一丝瑕疵,自准备到做成,亦显得拖拖拉拉,前后又耗费了太长光景。

等到他想送给她的时候,听闻了她病重的消息。

那一刻,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理智上很清楚,这世间本就聚散无常,离开的人,恰好是她,不舍的人,恰好是他。

仅此而已。只能接受。

他也接受了,平时一如既往,不出现任何反常的言行。

而在午夜梦回时,念及那个天妒红颜的残酷事实,心会疼到让他窒息。

而这般疼痛,在她离开之后,他竟也渐渐习惯了。

很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部分,将要随着她消亡。

但大多数时候,并不能够相信。很多时候,会感觉亦或相信自己是置身梦中:那件事,不是真的,待他梦醒,一切如初。

清醒的时候,便从容地自虐似的细品那份疼,待得麻木时,便又开始不理智。

如此反复。

那种荒谬的沉闷的时日之中,他想过,自己已经完了,永不会有与女子修得圆满开枝散叶的一日。

没有任何女子,能够比她更美更出色。

他的心不小,装得下皇权之下的黑山白水、四方硝烟;他的心也很小,只装得下一个女孩子。

只有她。

苍天眷顾,她竟以离奇的方式来到他身边。

起初他还好,算得冷静。

而某个忽然惊醒的夜,想到这一件事,心脏似是要蜷缩到一处,手指会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

或许,他该对真正的傅晚渔有所亏欠,可他还真做不到。

路都是自己选的。

傅晚渔当初打定主意嫁他,何尝不是利用他:

利用他成婚,免却被赐婚或被长辈随意许配给一个人;

她涉险试毒的时候,何曾考虑到他和顾家分毫;

她的身死,说好听些是求仁得仁,说难听些,稍嫌有勇无谋。

她该与傅仲霖商议,至于他这边,最起码该打个招呼——走着出门躺着回来,真死了的话,傅仲霖不知情的话,傅驹讨要说法的话,顾家可以给出个说法,却总会落下一些嫌疑,遭人诟病多年。

他倒是无所谓,可是,双亲何辜?

他的姻缘就算注定成为父母多年的心结,也不该是这般情形。

如此漠然,正如他以往对她的漠然。

那就扯平了,谁也别怪谁。

总不至于说,他要上赶着强嫁给他的女子忙这忙那,要因为没有主动帮她就心怀歉疚。

一个人由生到死,他见过的已太多,真不差她一个。

这些,相信她亦懂得。

遐思间,睡意袭来。

顾岩陌抱紧了怀里的人,在入梦之前,低下头去,极轻极柔的,在她眉心印下一吻。

京城顾府。

辰时,凌三小姐芳菲到了顾府,排场不小,带了一位嬷嬷、两名大丫鬟、四名二等丫鬟、十名护卫。

马车刚进府门,便有管事迎上前来,引着护卫去安歇之处。

马车停顿片刻,便又继续前行,到了垂花门外,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凌芳菲下了马车,走过垂花门,上了来迎的青帷小油车。

路上,她反复地拧着手里的丝帕,轻咬着下唇。

顾家,她自然是经常来的,对府中一年四季的景致铭记于心。

之所以用心,是因这里是顾岩陌从小到大居住的府邸。

她常来,却没多少机会见到他,但这并不妨碍她对他一见倾心。

文武双全、貌比潘安的男子,满天下也就两个。傅仲霖出自威北候府,因着前威北候那些丑事,她真没法儿对他生出好感,顾岩陌自是不同。

为了顾岩陌,她的婚事迟迟未定,到如今,已然十九岁。

女子最好的年华,全为他虚度了,却不知晓他是否知情。

而今,她应下姑母的暗示,来顾府小住,便是放下了一切,待得他回府后得知,总该全然明了她的心思,只要稍稍心动,总该让她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

他知道么?她是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的女子。

只等他青睐的一刻。

她不图他什么,只想长留在他左右。

到了大夫人的院门前,她敛了心绪,下了青帷小油车。

大夫人挂着慈爱的笑容迎上来,携了她的手,“走,我们去房里好生说说话。”

凌芳菲垂下娟秀的面容,轻声称是。

三夫人则正在捧着账册发愁,“这丫头怎么带来这么多人?哪一个的衣食起居不是银钱?已然入冬,何处不需生火?”

三老爷无奈,“所需一切照规格来,大小账目全入公中的账,你何须心疼那点儿银钱?”心说你儿子动不动就给你一张大额银票,当我不知道么?——手头富裕,且不花你自己的钱,心疼什么呢?

三夫人斜睇着他,“只是觉着不值罢了,我情愿让儿媳妇吃几日的山珍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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