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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阅读

大部分同学们已经上车了,欧阳健还没露面。难道欧阳健不上这辆车了或者是欧阳健突然由于什么原因不去了不会呀,名单上写的清清楚楚,这还能错万一呢假如万一欧阳健真的因为什么特殊的原因不去了怎么办我是不是也不去了不去行吗如果欧阳健去,但是不上这辆车,那怎么办不上这辆车意味着不在一个县,不在一个县就等于相差十万八千里,那么自己怎么办是不是也跟着下车,换到他那辆车上去可以随便换车吗她突然发现原来生活当中有那么多的不确定因素,而且仿佛每一个不确定的因素都不是你自己能左右的。自己以前怎么不知道呢

不会这么巧吧项茹梅在安慰自己。

欧阳健终于出现了。看来自我安慰还是起作用的。

欧阳健是名人,谁都认识,所以他一路过来都是在不断地跟人打招呼。

项茹梅这时候把车子上剩余的座位看了一下,也就是她所在的最后一排还有两个空位,并且这最后两个空位正好均匀地分布在她的左右,无论欧阳健选择哪一边,他都必须跟她紧紧挨在一起。项茹梅不禁为自己的选择得意,她甚至从心里感谢那两个同学抢占了窗户边的两个位置,她发现同学们好像都喜欢窗户边的位置,不知道是为了现在方便跟亲人告别还是等会儿方便欣赏窗外面的风景。项茹梅不需要跟亲人告别,亲人都在跟哥哥告别呢,顾不上她。项茹梅等会儿也不需要欣赏窗外的风景,等会儿她欣赏欧阳健还怕来不及呢。

项茹梅已经开始设想等会儿欧阳健来的时候她该怎样打招呼。欧阳健是有教养的人,一定会主动跟她打招呼。怎么打是点头一笑还是说“你好”不管欧阳健是点头一笑还是说“你好”,项茹梅都打算回答“你好”。当然,在回答“你好”的同时,项茹梅还要点头微笑,要笑的热情一点,热情得仿佛他们是老熟人,这样,欧阳健就会问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如果欧阳健这样问了,我该怎样回答呢如果按照项茹梅平常的性格,肯定会调皮地故意不说,而是让欧阳健自己猜,但是项茹梅不打算这样,因为如果这样,可能会给欧阳健留下一个做作的印象,这个印象是万万要不得的。项茹梅还是打算尽可能做到不卑不亢地回答,告诉欧阳健自己是初中三班的,叫项茹梅。如果欧阳健的反应热情,项茹梅还打算加上一句:其实我认识你,特别喜欢听你唱的那首赞歌。当然,项茹梅不可能说“我就是因为喜欢你才坚决要求下放的”,她甚至不能说“我就是因为喜欢听你唱歌才坚决要求下放”的,没办法,很多事情可以做,包括某种奉献甚至是牺牲,但是不能说。

项茹梅还打算往下想,想着欧阳健听了她的自我介绍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比如会不会和她握握手。这么想着,项茹梅就激动的有点不知所措,差一点就喊出来了。好在这时候欧阳健已经上车。欧阳健上车之后立即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大家在跟他打招呼的时候并不是喊他“欧阳健”,而是直接喊他的姓,喊欧阳。项茹梅知道欧阳是复姓,就和英雄人物欧阳海一样,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不喊欧阳健的名字而是喊他的姓,假如是喊我呢,难道不喊“项茹梅”而只喊“项”项茹梅现在在想,我是喊他“欧阳健”呢还是像大家一样喊“欧阳”项茹梅想不清楚,再说现在也来不及想这个问题了。

欧阳健一面跟大家打招呼,一面往后面看,具体地说就是往项茹梅这里看,看得项茹梅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有点像拿水拔子拔水时候的感觉。

欧阳健已经开始往里面移动了。欧阳健这时候手里面有一个包和一个黑色的匣子,其他行李肯定已经放到车顶上了。项茹梅知道那匣子里面是小提琴。项茹梅不会拉小提琴,甚至没有摸过小提琴,但是她知道那是小提琴。项茹梅知道欧阳健会唱歌,但是并不知道他会拉小提琴。欧阳健就这样一手提着包一手举着小提琴往里面移动,只要在移动几步就到达最后一排了,只要到达最后一排,欧阳健就会跟项茹梅打招呼,并且会在项茹梅傍边坐下,只要一坐下,他们就算是正式认识了。

“欧阳,在这里。”

突然,一个声音划破了整个车厢。在项茹梅听起来,这个声音是那样的刺耳,但是欧阳健还真被这个声音叫住了,并且马上回头,向车厢的前面走去。

项茹梅这时候才发现,坐在第一排的那个披着军大衣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过头来,拿一张灿烂的笑脸迎着欧阳健。这是一张女人的笑脸,刚才项茹梅根本就没有发现她是个女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并且更没有注意到这个女的旁边居然还有一个空座,这个空座上放着一个箱子一样的东西,箱子一样的东西上还盖着一个大衣,如果不注意看,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张空位置。但是项茹梅现在看清楚了,看清楚这个女的现在已经把那个箱子一样的东西搬起来,原来它是一个手风琴。现在她把手风琴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把刚才放手风琴的那个空位置腾给欧阳健。不用问了,她是有意给欧阳健占位置的。

狐狸精

项茹梅心里面恨恨地骂了一句。

第一章 扎根一辈子

4

被项茹梅骂作狐狸精的女生就是倪和平。倪和平在父亲被当作走资派揪斗出来之后,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这时候不知怎么突然冒了出来。项茹梅不认识倪和平,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是现在想不认识都不行了。

车队在鞭炮和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中启动了。在他们这个车队驶出广场时,项茹梅听见有人喊她的小名。“小梅子,小梅子”项茹梅听出那是她父母的声音。但是项茹梅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头张望。项茹梅现在没有心情,再说她也不喜欢父母当作这么多同学的面喊她的小名,于是干脆低下头,装做没有听见算了。幸亏这一车子的同学都比她高两届,没人认识她,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车子下面那老俩口是喊她的。

在以后的行程中,项茹梅努力使自己不去看欧阳健,并且不断地告戒自己:不去看,不去看。但是欧阳健的后脑勺却总是在她面前晃,想躲都没有地方躲。尤其可恨的是那个狐狸精,跟欧阳健贴得那么近,而且俩个人好像一直在悄悄地说着什么。能说什么好话

到了一个路边有厕所的地方,车子停下,让大家下车方便。项茹梅在厕所的门口跟“狐狸精”擦肩而过。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狐狸精”不仅比她高,而且比她漂亮,一看就是一副高贵相,肯定不是坡坡屋出来的,小时候一定上了托儿所,并且幼儿园的时候穿过印有“小朋友”字样的小兜兜,小学的时候下雨天穿胶靴,中学的时候冬天披军大衣。完了项茹梅想,“狐狸精”是白天鹅,自己就是丑小鸭。

重新上车之后,大家的兴致不减,居然唱起了革命歌曲,是那种节奏感非常强的进行曲,一听就能鼓舞革命斗志。这些革命歌曲项茹梅还是能唱的,平常也没有感觉它们是好听还是难听,反正在走路的时候唱它们步伐自动就能走整齐,比体育委员喊“一二一”还管用。今天有“白天鹅”的手风琴伴奏,项茹梅发觉其实还是蛮好听的。尽管如此,项茹梅只是跟着大家后面哼哼,并没有认真地唱,不知道是没有心情还是因为讨厌“白天鹅”的伴奏。但是唱着唱着,项茹梅不知不觉地也放开了声音,一放开了声音,心情居然也好了起来,想着这个“白天鹅”跟欧阳健只不过就是认识,看她手风琴拉的这么好,以前肯定是一个宣传队的,只是认识罢了,可能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不能自暴自弃,机会还是有的。于是,再看见“白天鹅”,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

目的地终于到了,大家全部下车,先方便,然后又听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前面说的全是废话,最后才说到主题,说这里是前进人民公社,有一部分人就在这里下车,到了,其余的人还要继续向前走。接着,就开始念名单,念到名单的人就下车,没有念到名字的人继续留在车上。虽然大家热情高涨,但还是希望早点下车,仿佛早点下车离重庆多少会近一点,所以,那些听到自己名字的人个个欢天喜地地下车了,但是有一个人除外,这个人就是项茹梅。项茹梅这时候有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念:只要念到欧阳健的名字,她马上就装糊涂地跟着下去,只要没有欧阳健的名字,她就装糊涂不下去。名字念完了。有项茹梅的,但是没有欧阳健的。这时候欧阳健就坐在那里跟下车的同学一个一个地打招呼,甚至还跟几个同学握手拍肩膀。尽管这时候项茹梅非常希望欧阳健能跟自己也握手,但是她还是抵御了眼前的诱惑,为了今后长期地在一起,坚持没有下车。

不知是人太多了的缘故还是刚才大家争先恐后欢喜若狂的样子给带队的人一个假象,这个假象使他相信只要点到名的就肯定下车了,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居然有一个人被念到名字却赖在车上不下来。当被点了名的“全部”下了车之后,剩下的人继续前进。汽车在土路上又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因为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坐大山,一坐被云遮住山顶的大山。

下车后,他们被领进一个像地主家大院的院子,院子门口挂了一副牌子,牌子上写着“延安人民公社”。这里怎么是“延安”呢延安是革命圣地,大串联的时候项茹梅去过,那里是黄土高坡,有宝塔山,有延河水,与眼前这个景象完全不是一回事。

管它呢,项茹梅想。

吃过饭,又开始念名单。二十来个人被分配在三个生产大队。名单全部念完了,没有项茹梅。

当然没有项茹梅,项茹梅的名字在前面那个公社已经念过了。没有名字往那里“分配”呢项茹梅当然是往欧阳健那一组挤,但是很快就被清理出来。大队书记当过兵,接过这些“兵”之后,马上就让他们排队,一排队发现多了一个,于是就点名,一共只有六七个人,一点名就发现问题了。

“这位小将,你出列,你不是我们这里的。”

书记的普通话不比他们城里人差,从普通话水平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工作水平,这在当时边远的乡村尤其如此。

书记不但把项茹梅清理出来,而且还非常负责任地把她带到公社革委会主任面前,亲自交给他,然后再带着他领的那些“兵”走了。

这一次项茹梅没有办法再跟欧阳健在一起了,项茹梅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要争取留在延安人民公社。项茹梅对带队的表示:自己就是要到最艰苦的地方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里比刚才那个公社离重庆更远,因此也应该更艰苦,所以她不打算回到前进人民公社,坚决要求留下来接受再教育。后来她果然留了下来,并且果然分配到全县最边远的这个公社的最边远的下山弯大队。但是她无怨无悔,只要能跟欧阳健在一个公社她就无怨无悔。

下山弯大队确实就是一个山弯。山弯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峡谷。这里是大山的边缘,如果不看后面的大山,单看下山弯,倒更像是丘陵,因为大山在她的边缘突然分出两个隆起的土丘脉,两脉之间就是山弯,或者叫小峡谷。山上一条小溪正好顺山弯而下,在山弯的中央形成一个水潭,水潭呈橄榄形,两头窄,中间宽,潭的四周是茂盛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植物得溪流的滋润,又将水潭庇护于自己的荫影之下。山里的老乡说,村子背后的大山是他们的父亲,山弯中间的小溪以及由小溪汇集的水潭是他们的母亲,有了父亲和母亲,这里就人烟不绝代代兴旺。许多年之后,当年的知青们再返回山弯时候,其中一个已经成为某某学者的老知青说:山民是懂得美的,并且懂得含蓄的美。按照这个学者的解释,山弯两边的土丘脉和两个丘脉之间的小溪,加上小溪在山弯中间形成的水潭,以及水潭四周茂密的无名植物,正好组成了一幅人间最美丽的立体图案,这个图案的名字叫母性。而她背后那座连绵的大山,如果恰好从水潭这里看上去,就是一个挺拔的阳具。神了

得益于父亲的庇护和母亲的养育,下山弯的老百姓生活倒也安逸。早年,这里的老乡是不种粮食的,他们靠山脚的毛竹和丘脉上的茶叶而富庶,并且他们发现,凡是能生长毛竹的地方就一定能够生长出上好的茶叶。毛竹是大山的儿子,茶叶是小溪的闺女。

下山弯的茶叶是野生的,不像家养的茶叶那样被人摆弄的跟城里面的冬青树一样。野生的茶树高大,采摘困难,并且牙头少,产量低。大约正是因为如此,老乡们对茶叶的采摘和加工都十分讲究。每年的谷雨一过,家家户户都要封锅,炉灶不能用来做饭了,而要腾出来炒茶。

采茶是女人的事,炒茶是男人的活。

谷雨前后的晚上,男人是不能到水潭边去的。女人在采茶的头一天晚上,聚集到水潭边,把自己脱的一丝不挂,然后用流动的溪水把自己洗净。如果哪个女人那天身上不干净,则她就要自觉地回避,回避的方式是往小溪的下游走五里地,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尼姑庵,女人就一直要呆在尼姑庵打杂吃斋,直到身上干净了才能回来。要是哪个不干净的女人混在干净的女人里面,或者哪个后生冒冒失失地在不该去的时候跑到水潭边,老天爷是要发怒的。老天爷一发怒,那一年的茶叶就会又苦又涩,卖不出价钱。

采茶是清早的事,必须就着晨雾才能采得好茶。野茶树高枝长,女人必须爬上树干,左手握住树干,保持身体平衡,右手挽一根枝条,把长满嫩叶的枝条弯曲送到自己的嘴边,然后咬下嫩叶,吐到胸前的篓子里。等大太阳出来的时候,露水退了,胸前的小篓子也正好装满,抖落出来放到锅里面,炒好之后正好二量。

早年下山弯的茶叶不论斤两,而论“锅”,一锅就是二两。

炒茶是男人的事。男人先在锅膛里烧一把火,这把火一定要烧透,烧到茶叶抖落进去的时候能听到磁啦一声。

炒一锅茶只能用一把火,绝对不能在往炉膛里面添第二把火,否则老天爷还是要发怒,老天爷这一次发怒是让炒出的茶叶有焦煳味,同样不能卖出价钱。

一把火烧到最旺的时候青叶子下锅,男人光着膀子,把头埋向锅底,双手不停地翻动,身上的汗水成了炒茶的作料。眼看着青叶子在自己的手里由脆发软,由青变黄,男人边炒边揉,叶子也由舒展缩成一团。直到火已经熄了很长时间,锅底也已经凉透了,身上也不出汗了,手中的茶叶又由软变脆了,一锅上好的野茶才出锅。

上好的野茶看上去是藏青色,表面是一层白色的雾状屋,老辈的说那是男人的精血和女人元气的结晶。这样的茶叶老乡是绝对舍不得自己喝的。如果家里有长辈,则在清明的那一天,用小溪的水在瓦罐子里面煨滚,弯上一壶,端给老人。老人喝了之后顿时耳聪目清,揭开茶壶盖,若能看见茶壶口子上面飘逸着两条青龙,一雌一雄,相互盘绕着直上屋顶,来年一定风调雨顺。

按照老辈传下的规矩,下山弯的野茶每年只炒十八锅,多炒一锅就要犯天条,因此下山弯的茶叶就非常名贵。据说长江边上的丰都最早就是因为下山弯的野茶而形成的。下山弯的茶叶担到丰都,一锅茶叶二两白银,茶商从丰都把茶叶贩到重庆或者是汉口,一锅茶叶二两金。

从下山弯到丰都要走九九八十一里山路。担茶是女人的事。每年清明一过,女人担着茶叶在前,男人背着毛竹跟在后面,要走九九八十一里山路赶到丰都。女人担的茶叶金贵,男人背的毛竹贵重,每节毛竹筒里面都灌满了清晨小溪的水。到了丰都,每卖一锅茶叶,都要陪送一筒溪水。下山弯的茶叶只有用小溪的滚水弯泡才能显现独特的味道。如果喝茶的是贵人,打开茶壶盖,马上就能看见两条青龙盘绕腾云驾雾,喝茶人必交好运。据说当年闹太平天国的时候,翼王石达开路过丰都的时候,不信这个邪,说拿什么水弯茶还不是一样,只要是开水就行,于是用江水冲了下山弯的野茶,冲好之后,打开茶壶盖,照样见到两条青龙,于是狂笑畅饮,得意非凡,但是下山弯的王家三叔不这么看,三叔回来说,他分明看见的是两条青蛇,而不是青龙。果不然,石达开入川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项茹梅他们来到下山弯的时候,这段历史已经被当作封建迷信在批判了。上面指示要以粮为纲,下令要在下山弯的上面修一个拦水坝,然后在山弯里面种水稻。野茶树也被砍掉,改种产量高的家茶。家茶沿着丘坡一行挨着一行,已经全部长成小半人高,可见破旧立新早在“文化革命”开始之前许多年就已经开始了。多年之后,项茹梅他们当年的老知青再回到下山弯时,下山弯人又炸掉水坝,砍掉家茶,努力恢复下山弯的原始模样,仿佛这里的老乡都成了哲学家,都在不断地实践着否定之否定的理论。

分配到下山弯大队的一共是七个人,三男四女,据说本来是六个人的,三男三女,配好的,为的是希望他们能够在这里扎根一辈子。既然要扎根一辈子,当然要开花,还要结果,所以就必须男女搭配好,不能破坏下山弯的荫阳平衡。下山弯已经够惨的了,再也经不起破坏了。果然,下来的七个人很快就分成了三对半,这个“半”当然只能是项茹梅,因为只有项茹梅比他们都小一拨,那时候小一拨就好像小了不少,既然小了不少,当然也就没有办法跟他们相配。再说项茹梅也绝对不会跟他们相配,因为这个比他们小一拨的小丫头心里面已经有人了,这个人就是欧阳健。

第一章 延安公社

5

延安公社共有三个大队,分别叫做南弯北弯和下山弯。三个大队从南北东三个方向围着大山。这座大山从下山弯看上去象是一座孤零零的冲天石柱,其实她是一条长长的山脉,是一条像土丘脉一样的山脉。但是比土丘脉高许多,宽许多,更长许多。事实上,这个山脉一直往西是没有尽头的,她一直连绵到青藏高原,哪里算是头

山脉没有头,但是她有尾,她的尾巴的末梢就是下山弯。下山弯要是再往东就是湖北了。下山弯在山脉的最东面,按道理应该叫“东山弯”才对,但是她就叫下山弯。至于她为什么叫下山弯而不叫东山弯,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不仅项茹梅他们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考证出来,就是那个已经成为某某学者的老知青在许多年之后荣归故里的时候,非常希望能给凤凰卫视纵横中国节目一个合理的说法,但最终也没有能够如愿。

由于尾巴末梢伸的比较远,下山弯的位置相当于“丫”字的最末端,到上面两个端点都蛮远。沿着“尾巴”往西南方向走二十里是南弯,公社就在南弯,就是那天他们来的那个地方。沿“尾巴”向西北方向走二十里是北弯,北弯就是欧阳健插队的那个地方。南弯和北弯之间隔着一条“尾巴”,从北弯翻过“尾巴”就是南弯,所以北弯的人从来都不到下山弯来,北弯的人要是出山就直接翻越“尾巴”去公社,而不会绕到下山弯来。翻“尾巴”虽然路难走一些,但是只有十里路。谁都知道,走十里山路总比走四十里平路好,况且所谓的“平路”也并不平坦。现在项茹梅在下山弯,而欧阳健在北弯,其实从下山弯到北弯也就是二十里地,天气好的时候,比如刚好雨过天晴的时候,站在下山弯的土脉顶上,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北弯的炊烟。事实上,项茹梅就经常站在那里向西北方向遥望。遥望那若隐若现的炊烟,和那炊烟下面隐藏的人家。

一转眼,项茹梅来下山弯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里主要就是跟着老乡翻茶叶地,翻茶叶地的作用相当于大田里锄草,只不过大田锄草用的是锄头,翻茶叶地用的是钉耙。按说翻茶叶地是力气活,对刚刚满十六岁的城市女孩来说应该不算轻,但是项茹梅从小就不是娇生惯养,再说这翻茶叶地本来就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老乡们对翻茶叶地好像并没有什么积极性,本来就是糊差使,干一会儿说一会儿笑话,所以项茹梅并没有觉得多么吃力。到月底评工分的时候,其他女知青都是评了六分工,她年龄最小,居然还评了八分工。

老乡给项茹梅评八分工的主要原因还不是她比别人多干了什么事情,主要是劳动态度。项茹梅干活除了从来都不叫苦之外,三个月里她一次都没有请假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生产队没有星期天,谁要是有事,跟队长打个招呼,该干什么干什么,反正不记工分就是了。除了项茹梅外,其他几个知青基本上一到星期天就请假,就是没有什么事情也请假,或许他们还是以为这是城里,还要休礼拜天,所以,相比较而言,老乡们就认为项茹梅劳动态度最好。

其实也不是项茹梅劳动态度真的比他们好,而是因为项茹梅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去。其他知青都有同学在南弯或者是北弯,他们休息都有地方跑,只有项茹梅一个熟人都没有,就是休息也没地方去,既然没地方去,还不如跟老乡们在一起,跟老乡们在一起不寂寞,而且能挣工分。虽然一个工分没有多少钱,但是项茹梅是坡坡屋出来的,懂得钱的金贵。

要说项茹梅一个熟人没有也不确切,至少她是认识欧阳健的,只不过欧阳健可能并不认识她。项茹梅也想过去北弯,如果她去北弯,那么她就能够见到欧阳健,只要能够见到欧阳健,或许她就能跟欧阳健正式认识,毕竟大家都是重庆来的下乡知青,而且说起来都是二中的同学。但是有什么理由去北弯呢项茹梅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借口,总不能什么借口都没有,就是这样跑到北弯去见欧阳健吧。项茹梅做不到。不仅项茹梅做不到,他们那个时代的所有的人可能都做不到。

项茹梅有时候想,偏偏就是这么巧,如果欧阳健不是在北弯,而是在南弯,或许项茹梅就有理由去了。因为南弯是公社的所在地,项茹梅要想到公社的所在地总还是能够找到理由的。

这一天又是星期天,又是星期天就又有两个知青请假。这两个知青当中有一个叫顾大尉,现在在广州工作,许多年之后,项茹梅从重庆到深圳路过广州的时候,还是顾大尉接他们的呢,直到现在,顾大尉跟项茹梅和倪和平她们仍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来往。几十年前的那个早晨项茹梅像无所谓一样地问他们去哪里项茹梅已经想好了,如果他们说是去北弯,项茹梅就会问他们北弯好玩不好玩,然后不管他们说好玩还是不好玩,她都要表现出非常好奇的样子,最后项茹梅就脸皮厚一点,问他们能不能带她一起去。项茹梅为此是做了准备的,这个准备就是这些天她已经开始跟几个知青套近乎,凭着这些天的近乎,她相信只要自己脸皮厚一点,他们这些比她高两届的大哥哥大姐姐是不好意思拒绝带她去北弯的。可惜那天那顾大尉的回答令她相当失望,因为顾大尉明确地说:去公社。说完之后还主动问项茹梅:你去不去项茹梅赶紧摇摇头,说不去。

当天晚上项茹梅就后悔了,可以说是非常后悔。因为顾大尉他们那天很晚才回来,而且不是从南弯回来的,而是从北弯回来的

项茹梅克制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质问他们:你们不是说去公社的吗,怎么跑到北弯去了

“干吗我们就不能去北弯”顾大尉问。这一问反而把项茹梅给问住了。

另一个跟项茹梅解释:没有骗你,我们确实是去公社了。我们在公社碰到欧阳健他们,于是下午又跟着他们去了北弯,在北弯吃过晚饭才回来。

“碰见欧阳健了”项茹梅问。

“是啊。”

“你们跟他去北弯了”

“对呀,怎么了”

从那天之后,项茹梅星期天也经常请假,请假的理由是去公社。事实上她也真的是去公社,去公社的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一连几次,去的时候她都是雄赳赳气昂昂,但是回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二十里地特别的长,比城里面说的十公里长多了。

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项茹梅在南弯见到了欧阳健刚开始她还不太敢认,因为才几个月的时间,欧阳健变的比以前黑多了,要不是他背着“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项茹梅就真的不敢认了。项茹梅眼睛盯着欧阳健的后脑勺,猛一喊:“欧阳健”

欧阳健吓得一叫,“哎”再一回头,问:“你是”

“我是二中的,”项茹梅说,“二中的项茹梅。和你坐一个车来的。”

“哦,对了,对了,出列的那个,想起来了。”欧阳健说,“项茹梅,对,对,你在下山弯,名字听说过,人没有对上号。”

“你听说过我”

“是啊,”欧阳健说,“上个月也是在这里,碰到你们下山弯的几个人,他们告诉我你们下山弯一共是七个人,说了六个我都认识,就是项茹梅我不认识,原来是你呀。”

“那是你架子大,”项茹梅说,“我可是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你了。”

“你在学校就认识我”

“是啊,”项茹梅说,“我最喜欢听你唱了,唱那个什么赞歌。”

“是吗”

“是啊。”

“你也喜欢文艺”欧阳健问。

项茹梅点点头,表示喜欢。项茹梅当然要点头表示喜欢,因为欧阳健喜欢呀,只要欧阳健喜欢的她就喜欢。但是她只能点点头,而不敢大声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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